2011年12月26日 星期一

【邀稿文章】夾縫求生:萬華「低價出租住宅」探訪及反思 100.12.26

 夾縫求生:萬華「低價出租住宅」探訪及反思

江尚書 社會住宅推動聯盟 研究員

相較於台北市其它捷運站的整潔與秩序,龍山寺站的出口瀰漫著獨特的年邁氛圍。在高達四層樓的出站樓梯上,每隔幾階便席地坐了一位正在休息的阿伯或阿婆。八月近午時分陽光十分強烈,十二號公園的長椅上,遊民或站或坐或臥,一群群聚集圍看他人下棋。人行道上有位年輕人正在發預售屋傳單,拿來一看,不是附近的建案,而是位於淡水河對岸的三重,主打水岸景觀。商店街上,屈臣氏旁便是老字號的魷魚羹,新舊並陳;轉進較小的街道,則有洋服訂製、皮件行、遊藝場、佛具店等商家,門面及擺設已許久未升級裝修。

我們到達第一處預計拜訪的低價出租公寓,轉進一條由兩側房屋夾起的陰暗走道 (1),有如探險隊要進入神秘的洞穴。沒幾步路後到達一幢公寓的入口,黃漆大門的柵欄透出燈泡的昏暗黃光,一位梳髮髻的白髮駝背老太太正好拖著菜籃車出來。見到四位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在張望,便問要找誰。我們說要找「陳先生」(匿名),她平淡地回了一聲「喔」,好像知道是誰,卻也沒有特別好奇。

順著走廊到底,重見陽光,映入眼簾的是一處四周由房屋圍起的小天井 (2),地上爬有青苔,牆面已滿是汙垢。大門的側上方架了一台小型電視機,兩三位老伯穿著汗衫或打赤膊正在看紐約洋基隊的棒球賽;天井顯然是這裡主要的交誼場所。公寓入口旁有一個類似大樓管理員室的小房間,陳先生便坐在裡面。我們表明社工身分,得知他受一位「神秘房東」的委託,負責從收租到維修的大小管理。整棟公寓15樓,約50個房間,只准住單身男性,並且嚴格限制「不准帶『查某』回來過夜」。

他領著我們從管理員室旁的公寓入口上到二樓。走道不寬且陰暗,主要的採光僅透過長廊兩端樓梯間的小窗;磨石子地板附有長年汙垢,右側牆壁為白色粉刷,左側則是一間間由木板隔起來的房間。由於此樓夾在重重房屋之間,當時雖是炎夏正午,仍稍感陰涼。我們看到的空房約2坪大小,與隔壁房間由稍有脫落的夾板隔開,房間內側的牆面留有一窗,但不見外頭景色,顯然與鄰棟建築緊鄰,堪稱半個對外窗。家具共計有一張介於單雙人大小的鐵床、一張書桌、一張椅子、一個布衣櫥,極為簡便。

再往內走一點見到一些公用設備。共用廁所外的洗手台上方架了一台瓦斯熱水器,一位老伯正打著赤膊梳洗。陳先生簡單介紹雙方,他也親切地露出笑容向我們打招呼。此時後方出現另一位略顯瑟縮的老伯,陳先生認為我們是某種社福團體,試探性地問我們有沒有辦法幫他申請補助,連問兩次。浴室是最素的白色磁磚,蓮蓬頭則以黃色塑膠水管替代,一切從簡。廚房亦是類似的磁磚與空間大小,但陳設換成流理台及瓦斯爐,爐上除了一壺開水,看不出有經常料理的痕跡。整棟公寓據管理員說都是類似格局,我們也就沒再往上走了。

第二處公寓位於一家皮件行旁。我們沿著掛有「雅房出租」招牌的樓梯往地下室走,再次出現探險的刺激感。一處方整的公用空間停了幾輛腳踏車,接鄰的也是一間木板隔出的管理員室。正在張望時,便被走廊上的老伯叫住了,原來他便是住戶兼總管;表明來意後,他轉為親切,任由我們「自由參觀」。地下室約有十個房間,房門外都散滿鞋子,頗類似大學舊男生宿舍的氣氛。

除了地下室外,四、五樓也各有約78間房,往上的樓梯有鐵門鎖住,只能由電梯上下樓。我們在沒人陪同的情況下上到四樓,電梯門一開,發現往下的樓梯也由鐵門隔開,亦即四、五樓間可由樓梯連通,但與地下室、以及地下室往外的唯一出入口,只能透過電梯進出,緊急情況的逃生將會相當困難。繼續往內走,兩旁亦是木板隔間,僅盡頭由陽台透進光線;通風不佳,相當悶熱,且頗具壓迫感。

上到五樓,樓梯旁是一間浴室,門縫透出光線及沖水聲,有人正在淋浴。走道一側堆滿私人物品,包括吊掛的衣服、電鍋及資源回收物。一位乾瘦的婦人在走廊上,我們表明身分後,詢問她包括租金、格局等事情。鄰近一房門後傳出電視節目的談話聲,裡面有房客,無法大方一窺究竟,只能由半掩的門縫,得知格局與空間與第一處公寓類似。聊了一陣後,原本在浴室內的中年男性出來,看來是婦人的丈夫,他帶點敵意地問我們是誰,並用相當懷疑的眼光目送我們離開。

我們再次回到地下室,並再爬上一樓來到室外,從剛剛的總管及走廊上聊天的住戶得知房東便是皮件行的老闆,一到三樓為房東自用住宅;如此一來,樓梯被鐵門鎖住、只能由電梯上下樓的詭異格局也就可以理解了---要將自用的空間和出租的空間完整隔開。離開後,忽然覺得有好多疑問待解,有好多事情待做。

這兩棟公寓可能是台北市可以租到的最低水準住宅,租金分別為3,6004,200元,差不多是租金補貼剛好可以抵掉的金額,也是少數可讓入住者設戶籍以取得福利身分的私人出租住宅。因此,即便可能用多2,000元左右的租金租到鄰近還算堪住的雅房,甚至用相同的租金租到偏遠地區的雅房,但前者意味著無法設戶籍,失去台北市的福利身分;後者則是充滿不確定性的冒險,原本具有的零工機會以及社會網絡需重新來過。簡言之,落腳此處是不得不的選擇,是在都市中要繼續存活下去的少數可居之處。除了萬華這類較早發展的社區外,台北市的其它地區少有條件能讓同等價位的住宅存在。

都市底層艱困的居住處境,突顯出國家住宅政策的失靈。原本在世界各國由重分配體制來提供的公共住宅或社會住宅,在台灣卻由住宅市場的非正式部門來補足,導致都市底層屈居在品質低劣、甚至可能危及生命安全的環境。如今,政府在強大民怨下所力推的合宜住宅、購屋補貼政策,目標對象集中在中等收入者,對有急迫住宅需求的弱勢家庭完全沒有任何助益。顯然,在政府開始回應民眾住宅需求的今日,弱勢家庭仍被有意無意的忽略,未受到應有的關注,甚至遭受歧視。

因此,民間團體必須不斷倡議,直到政府及社會安全網對這類市民伸出援手,廣泛興建品質適宜的社會出租住宅,做為居住權益保障的一條底線。